是小比呀

《药笺》

文/阿比


(一)


城北不大的院落里住着个哑巴郎中,小时不知中了什么邪,自此落下病根。郎中她爹亦是远近闻名的神医,多年来只有个宝贝女儿,天天盼着哪个神仙显显灵,让爱女体愈,这可能就是哑巴郎中名字的由来,姓马,名玉灵,无字,或是有字,那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。


马家很早之前就独剩马玉灵一人,体弱多病,家境还算殷实,多放松得一段岁月,考科举自然是失败多轮。无奈之下,马郎中只得收拾出家传医术刻苦钻研,好在悟性不错,不知不觉名声也传了出去,算是不愧父辈的招牌。


仲夏过后的悠唐城已泛起秋意,凉风习习,摇得院中细竹沙沙作响。马玉灵插上大门的门梢,今日的问诊就此结束。借着月光,马玉灵握着一把小竹片,寻着碎石小路要走到书房去。夜里的风不小,将院里早凋红叶刮到了地上。不知道哪来的兴致,马玉灵觉得这叶子兴许能做个书签,夹在书里还有些意趣,便捡了几片形态尚好的,而后就钻进了书房。


小刀削的竹片沙沙作响,和窗外的竹叶一样,马玉灵很喜欢这样的时光,自在而随性。小榔头敲着小铁条在竹片上开洞时,马玉灵听到了不一样的声响。或许是失去发声的能力带来的副效果,马玉灵的听觉分外地好,当下的声响,是从院落那边传来,树枝啪嗒啪嗒地断了十下,都清清楚楚地通过风声传过来了。


马玉灵提着油纸灯笼,走到老枫树下时,先是嗅到一股枝叶折断带来的新鲜气息,才是趴在枝桠上的一团白乎乎的东西。敏锐的眼神很快识别出躺着的是一个人,医者仁心,先不管这个入侵者到底有何目的,只要是病人在前,马玉灵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想法。先是扒拉开少女身旁的枝叶,马玉灵准确地抓住少女的手臂,来了个医者都会的“望闻问切”,虽然对方晕了过去,而自己又不会说话,那号号脉还是可以的。脉象平稳,枝叶充当了软垫,少女并无损伤,只是晕过去而已,马玉灵也顾不得太多,只是把白衣少女背起,径直往往日安置病人的偏房走去。


当马玉灵合上木门离去的那一刻,床榻上的白衣少女悄然睁开了眼睛。少女本是马宅中老枫树上的一片红叶,如今修行了千年之后终成人形,此次专门幻化成人,是为了报七世前栽树之恩。说来也巧,兜兜转转了七世,栽树人竟又投胎到老枫树下的人家,不得不说是冥冥之中的缘分。


(二)


少女睁着眼到了天明时分,小院的另一处穿来了簌簌响声,寻声而去,才发现马玉灵早早地在庭院里捣鼓着木头架子上晾晒的药材。脚步声引起了马玉灵的注意,她招招手,已算作是打过招呼。少女走上前去,马玉灵便停下了手头的工作,从兜里掏出了一把串在一起的竹片,飞快地挑着,最后选择了其中两片,直直地递到少女的面前。


感觉如何?

哪里不适?


少女才发现自己的小恩人是个哑巴,这竹片已经干枯泛黄,估计是用了好些年了,上头刻着的字也已经被磨去些许。简单地回答一切都好后,马玉灵继续低头做着自己的事,似乎在表明送客之意,而妖精也不太懂人间的规矩,察觉不到其中的意味,少女就直接问起问题来。恩人叫马玉灵,是个小医生,除了看病就没有其他的爱好,少女问了几个问题之后,马玉灵的竹片就没办法回答了,记得满头是汗的小郎中,抓起一旁的树枝,就在泥土地里写写画画起来,大张大舞的憨态引得少女发笑,仔细看完地上的字后,少女左思右想,胡诌了一个名字叫苏杉杉,起意是因为这红杉木做的架子,还有石板路旁自然生长的紫苏。


马玉灵写着这是一个好名字,而后又半信半疑地接纳了想要做帮工的苏杉杉,因为苏杉杉拍着胸脯说着自己是药农的子女,入城寻活是想学一门手艺,好养活家里。行吧,马玉灵看着苏杉杉满脸哀愁的样子,软下心来答应了这个请求。


等到落叶洒满了庭院,人才注意到秋风已起,夏日已经悄然逝去,晨起时发现乱糟糟的桌面已经被收拾干净,稠粥还冒着热气,马玉灵才发觉自己和苏杉杉已经相处足月有余。苏杉杉的到来确实让清净的小院热闹了不少。最明显变化,便是马玉灵的小竹板变得越来越多了,从前的竹板,已经足够满足日常的行医和生活,但是现在,每隔三五天,马玉灵就要气呼呼地新制一些小竹板,内容无非就是各种反驳的话语,大概是因为赢不过苏杉杉那张巧嘴吧。说起来,苏杉杉本是个不爱起冲突的小妖,千年的修为却在马玉灵面前失了把持,每每瞧见马玉灵满头大汗地翻着手中的小竹板,苏杉杉便有些得意起来,似乎不胜过马玉灵就不痛快似的,最后总是马玉灵气急而去,躲在书房三两天,才扭扭捏捏装作没事一般地继续着过去的生活。平日的生活,变是一般医家的生活,通常是病人急匆匆地赶来,马郎中经过一番问闻望切之后,便拾起竹网兜里尚未枯尽的枫叶,用细小的狼毫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后便写下处方来,病人无需跋山涉水去寻药,只需拿着这片红叶到不足十步的药房,让苏小姐抓上几剂药便好。城里人起初还热衷于扒在墙外偷看这不知从何处冒出的佳丽,忽然有一天墙根栽上了密密麻麻的多叶竹,药房门加了一席草铺子,再加上装病瞒不过神医马玉灵,这股赏花之凤才渐渐消散而去。


在药房无人到访之际,苏杉杉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毫无修为的同伴们的躯体,最后实在是忍不住,便悄悄撩开席门,藏在窗边窥探着马玉灵在做些什么。只见马玉灵笑盈盈地抓着对面少女的手,另一只手快速地翻动着竹片,啪嗒啪嗒的声音确实很愉快。苏杉杉把眼睛瞪到最大,才看清楚少女是城东商家王老板的千金,名字,名字好像是什么雨兰,这些天来了不止三次,每次还和马玉灵聊得那么开心,一股无名之火在心中燃了起来。苏杉杉气冲冲地回到了药房里,把马玉灵写着腻里歪叽鬼话的枫叶尽数掏出,不用撕扯就已经因为日久干枯一捏就粉碎,话语和粉末掉在地里,似乎和两人开心的时光那般,短暂又脆弱。


日落十分,城郊的药材商陈倩楠终于赶着马车来到了小院里,药材仍未卸完,轮休的守城军将士罗雪丽也拎着酒壶来小聚,帮忙着卸完最后一捆药材,四个人才围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。酒过三巡,醉意催发的无忌惮开始了,罗雪丽问苏杉杉怎么一整天都愁眉苦脸的不说话,话匣子一打开,便和滔滔江水般倾泻而出。苏杉杉调侃着马玉灵这些天抓了哪些个女人的手死死不放,还说做个郎中真是便利得不行,要是喜欢,拿着号脉的借口,想摸小手多久久摸多就。罗雪丽笑着听了苏杉杉说了几轮车轱辘话,终于忍不住问苏杉杉是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。苏杉杉红着脸,看不出是酒上了脸还是羞了,话语瞬间没了气势,只是解释到这或许不符合医德罢了。马玉灵着急地翻弄着手中的小竹板,嘴里咿咿呀呀地解释着自己不是如此如此,自己又是那般那般,苏杉杉扭头说着不信,陈倩楠和罗雪丽只是在一旁发笑。


风略过的时候,枫叶又在沙沙作响,清凉的秋风稍微吹醒了罗雪丽的醉意,她换了一脸严肃的神情,认真地说道最近多起来的难民。城门守卫最近汇报,有南方的难民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本城,虽然不知城中主事已经作了何种打算,未加禁止换另种意义来说便是打开城门,贫病交加的外来者,据说已经引起了多起祸事,罗雪丽希望马玉灵多加小心。陈倩楠敲了敲桌子表示赞同,近来城郊的难民也不少,多少家商铺早已加强戒备,说罢便起身拿来一张弓和一筒箭,说是送给马玉灵来防身。说是防身之用,苏杉杉倒先拉开了弓绳,向着庭中竖着的木桩,要把无名之火倾泻出去,而箭倒没飞多远,只是直直的栽了下去。马玉灵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,径直走到苏杉杉的身后,引着她的手,向着木桩射出说得上漂亮的一箭,欢呼,鼓掌,马玉灵嘴角忍不住上扬,吐出舌头嘲笑着苏杉杉拙劣的技巧,结果又是讨了一顿打。


(三)


罗雪丽的话太快得到应验,盗贼很快闯入了马宅,幸而耳朵灵敏的马玉灵及时射了几箭,落荒而逃的盗贼才未能得逞。然后苏杉杉就这么住进了马玉灵的房间,原因是世道艰难,盗贼让人惊吓过度。马玉灵庆幸的是,房间够大,还能塞得下第二张床,马玉灵郁闷的是,和苏杉杉吵架过后却进不了自己的房间,睡在书房的日子着实让人腰酸背痛。整个秋日,城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发现马郎中面露疲惫之色,但谁也问不出个之所以然来。


隆冬悄然而至,城里突然出现了不知名的瘟疫,许多人带着希望而来,却又因为无药可治遗憾离去,城官多次召集医者求策,最终亦是束手无策。守军受命封城,除却运送物资者,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城门。


日落之后,马玉灵总是把自己闷在书房里,没日没夜地翻着医书,又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,却总是没有一丝结果,医者没有什么逃避的理由,而苏杉杉却可以不受牵连,马玉灵在绝望后的第一个想法,便是思考着如何把苏杉杉送出城。马玉灵想到了陈倩楠,那个运送物资、能来去自由的陈倩楠,马玉灵还想到了罗雪丽,那个可以放人出入的罗雪丽,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。


苏杉杉看着竹片上的字,很新,也很潦草,比平时难看的字还要难看。马玉灵急切地等待着苏杉杉的回答,但下一秒却看着竹片被丢到了火堆里。苏杉杉虽不是什么救世神通,但有千年修为的红叶精,自保不在话下,苏杉杉只觉得马玉灵的想法太过多余。


连后的几天,罗雪丽来了,陈倩楠来了,但又都摇摇头走了。她们都告诉马玉灵,自己没办法说服苏杉杉着头犟牛。马玉灵把自己关在书房两日后,王雨兰也来了,只不过这一次,马玉灵笑着送王雨兰出了大门。


(四)


城里最有生气的事情,是人们口中都在说的,城北的名医马郎中就要和城东的王家千金喜结连理,在艰难时刻的喜庆总是有别样的意义,还有些活力的人不得不期盼喜事能带来些神明的保佑,保佑自己能挺过困难的冬日。


新岁前的整半月,苏杉杉只偶尔见着马玉灵匆匆来回的背影,或许这就是为情意而欢欣奔波的人的样子。苏杉杉想起秋日时马玉灵给意中人问诊时欣喜的模样,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,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。秋叶带给人间的是什么呢?转瞬即逝,时间过去又碎成粉末,散入尘土后变得虚无缥缈。红叶作笺,语碎梦醒,选择不长久的事物作为寄托,苏杉杉总算明白师傅所说的人的狡诈,马玉灵就是这样狡诈。


据传说中的喜事还剩两日,马玉灵突然回到了小院里,郑重其事地将布帛写着的请柬交付给苏杉杉。一丝不苟的字不是马玉灵的,但苏杉杉知道,布帛一定是马玉灵亲自选的,为的是存留更久,为的是不像秋日的红叶那般易碎消散。苏杉杉不得不承认,陈倩楠出现得恰到好处,夜色朦胧之际,苏杉杉藏在颠簸的马车里出了城。


(五)


游历南北多年后,苏杉杉才有心情回到北边的小城,窥探马玉灵如今过得怎样。车夫驶过城郊,齐溜溜的药材店如今已经换成装饰精致的客栈,苏杉杉原以为陈倩楠终于圆了自己的发财梦,但下榻后却发现周遭全是陌生的面孔。


城中已大变模样,兴许是新居民迁入的缘故,多年前被瘟疫肆虐的小城,现在全没了死气沉沉的样子。古树仍在,却换了户人家,马玉灵和陈倩楠一样,亦不见了踪影。倒是曾经居住在近邻的人认出了苏杉杉,故人相见,自是少不得一番叙旧,多年前的灾年,成了两人共同的创伤。马玉灵是自然而然的话题,老者说没想到当年的喜事竟是做出来的大戏,总算把城里给稳住了,守军前些日子还抱怨起以前这事,说是当年马郎中不办假喜事,可真的拦不住多少挤破头想出城的人,这王小姐后来也喜得良人,这马郎中,唉,天公歹毒,善人没躲过灾,明明治病救人大德大福……


回到客栈,掌柜的说有人来访,苏杉杉便随着小二入了茶室。罗雪丽见了苏杉杉,并不惊讶,像是演习过多次,轻车熟路地把一个扎好的包裹摆在茶几上,淡淡地说黄小姐那份早就转送,这一份是留给你的。


不用说,是马玉灵的。


罗雪丽以公务在身,没有多留,剩着苏杉杉打开了这份存留之物。字太丑了,苏杉杉翻阅着熟悉的书笺,不怎么好看的字,认真地写了一方又一方药剂,苏杉杉还看到自己曾经写过的药方,那一次马玉灵还专门写了一长篇文章,说自己的药方怎么不对不对,末了还能看到批改修正的痕迹。翻阅一本本线装的纸籍时,册中的一张牛皮纸掉了下来。朝上的一面用朱墨勾画着一片枫叶,叶上又细细写着苏杉杉记忆中多年前腻得歪叽的词句,纸背只是简单的一句“枯木逢春,红叶又至”,平淡,却又悠长。或许一张红叶作笺能存留的时间不长,但年年皆至的红叶却将情愫在时间上拉得好长好长,苏杉杉第一次陌生地审视着马玉灵,也陌生地审视着自己。


(六)


手机闹铃响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,苏杉杉看了看日历,心里默默算着自己的修为又多了一天。自成人型那一日起,算到现在自己又多了一千多年的修为,而北方小城如今已成了大都市,苏杉杉变换了无数个身份,体会了许多与众不同的人生,终于在现在成为了一个北漂。


微信响了起来,苏杉杉打了个哈欠便起床收拾收拾,准备下楼去排练。排练室里马玉灵吵吵嚷嚷和大家闹成一团,看着马玉灵闹腾的身影,苏杉杉想着,马玉灵要是个哑巴就不会让我那么心烦了,但又想起千年前那个哑巴马玉灵,又觉得哑不哑都一个样,马玉灵是存心来气自己的。


苏杉杉花了一千年,认识了几世马玉灵后,终于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让人无奈的事实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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